千年石像生，守望大糧倉。宋陵麥收，又一次驚艷了時光，像極了在歷史書上勞作。

夏至過后，麥浪已然退去，鞏義宋陵陵區(qū)的農田里，新種的玉米苗已破土而出，綠葉婆娑間欣欣以向榮。“宋陵不止一面，春夏秋冬都有看頭。”社交媒體平臺上，網(wǎng)友紛紛留言：“可以開始期待麥收后的下一次相遇。”

一年四季的宋陵風光。 聶冬晗 張珍 趙一璞 王羿 攝

河洛地區(qū)是華夏文明的搖籃。當人們真正走進鞏義這片厚土，實地尋溯，才能揭開歷史的面紗，把一個個“問號”拉直。

省委十一屆九次全會強調，要著力推動文化繁榮興盛，實施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傳承工程，把文旅產(chǎn)業(yè)培育成為支柱產(chǎn)業(yè)，奮力建設文旅強省。麥收落幕，乘此東風，千年帝陵文化IP在當代覺醒，宋陵的故事也在新生。

宋陵為何選址鞏義？

“華夏民族之文化，歷數(shù)千載之演進，造極于趙宋之世。”國學大師陳寅恪如是認為。

每一位尋蹤宋史的人，踏入鞏義，仰望田野深處的帝陵，心中都不免升起一個疑問：煌煌北宋，為何將最終的歸宿選定于此？

攤開地圖，宋陵位于鞏義市西南部，東距開封122公里，西距洛陽55公里。整個陵區(qū)總面積有189.04平方公里。

按照地理位置和北宋皇帝的埋葬順序，宋陵分為西村陵區(qū)、蔡莊陵區(qū)、孝義陵區(qū)、八陵陵區(qū)四個部分。這里葬著北宋除徽欽二宗之外的其余七帝，加上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，統(tǒng)稱“七帝八陵”；另袝葬有后妃、宗親、皇子皇孫和功臣墓等300多座。

為何偏偏是鞏義？根據(jù)史料所載，蓋因有三。

其一，北宋都城汴京，雖有交通和漕運之利、萬國咸通，但黃河水患頻仍，不宜厚葬；洛陽是趙氏發(fā)跡之地，宋太祖趙匡胤便生于洛陽夾馬營，對洛陽有特殊的感情。

其二，鞏義因“山河四塞，鞏固不拔”而得名，“山高水長、藏風聚氣”，被北宋皇帝視為“風水寶地”。北宋諸陵皆在嵩山之陰，東依青龍山，南抵金牛山、白云山，北蹬伊洛河，地勢總趨勢為南高北低、東穹西垂。

其三，南望嵩岳、北枕黃河，處淺山丘陵區(qū)，鞏義黃土層厚，地下水位深，非常適宜深挖墓穴、豐殮厚葬。

“看，這地勢！”芝田鎮(zhèn)八陵村內，鞏義市文物局局長朱星理站在永泰陵乳臺旁的田埂上，指向遠處娓娓道來，“由于鞏義西南部符合宋室趙姓的最佳塋域條件，又地近洛陽，有著很好的自然地理環(huán)境，所以北宋王朝雖建都開封，但仍不顧路途之遙，將皇陵區(qū)選于此地。正是天地人合一的講究！”

宋陵石像生被人們親切地稱為“麥田里的守望者”。 王羿 攝

宋陵始建于公元963年，歷經(jīng)160余年建成。千年來，宋陵始終巍然矗立在原初的位置，其中農村地區(qū)約占整個陵區(qū)面積的70%。民國以來，隨著土地開墾以及城市化發(fā)展，這些昔日的皇家陵寢已立于鬧市之中、散于田野之間，并保持著與農耕生活的奇妙共生。

鞏義宋陵是中國現(xiàn)今保存最完整的帝王陵墓群之一，地面石刻尚存1027件，是第二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，被譽為“露天石刻藝術博物館”。

洛陽偃師的大口牛心山深處，有個宋陵采石場遺址。鞏義宋陵神道兩側的石像生（帝王陵墓前安設的石人、石獸等統(tǒng)稱石像生，是皇權儀衛(wèi)的縮影）所需石材都取自那里，有的重達數(shù)噸，屬不可移動文物。

那些廣泛分布的石像生猶如“歷史的守望者”，原物原貌原位佇立千年，見證跨越時代的農耕圖景和生生不息的文明。

石像生在講述著什么？

繁華，并未雨打風吹盡。石像雖無言，卻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，連接古今，昭示后人。

據(jù)鞏義宋陵保護所副所長李瑞華介紹，宋陵諸陵建制統(tǒng)一，平面布局相同，皆坐北朝南，從南到北依次由上宮（鵲臺、乳臺、神道石刻群等）、宮城（地宮）、下宮組成。神道兩側左右對稱置望柱和石像生，大小、高矮、胖瘦略有差異。

位于西村鎮(zhèn)滹沱村的永熙陵是北宋第二代皇帝趙光義的陵墓，60件石像生保存最為完整。這些石像東西相向，兩兩相對，自南向北分置望柱、象與馴象人、瑞禽石屏、甪端、馬、控馬官、虎、羊、客使、武官、文官等，最后還有南門獅、護陵將軍、上馬石以及神門內及陵臺前的宮人，依次列陣、對稱分布，歷經(jīng)千年風霜，儀仗威儀猶存。

前村后陵，滹沱村的村民就和永熙陵的石像生住對門。

在中國的廣袤鄉(xiāng)野，有很多被冠之以“滹沱”的村莊，鞏義人念“滹”為“哭”，滹沱就是守陵人居住的地方。

“古人講‘事死如事生’，這些石像生，就是帝王對身后世界的想象與安排。”永熙陵神道邊，年近古稀的滹沱村村民、退休教師賈遂超聲音洪亮，對宋史的半輩子癡迷讓他成了解讀這片石刻群的“活字典”。

“站在這兒往前看，那兒就是我家。”賈遂超的家，就在離乳臺正南200米處，數(shù)十年如一日，他習慣了在這條由石像生拱衛(wèi)的甬道中穿行，“每天都要到皇陵上轉一圈，一天不來心里覺得空落落的。”

這些沉默的石像，都是賈遂超熟稔的“鄰居”和“家人”。

“你看這大象，身披錦繡，背置蓮花座，長鼻委地、體態(tài)雄偉，寓意江山穩(wěn)固、太平有象、萬象更新；象奴用一條華麗頭巾把長發(fā)裹起來，戴著一對美麗的耳環(huán)，穿的是圓領緊身長袍，手持象鉤，暗示所來國度；甪端，那可是只有明君在位才會現(xiàn)身的祥瑞之獸；雄獅，代表著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；石虎石羊在一起，象征君民和平共處的太平盛世……”賈遂超侃侃而談，講述著每一尊石像背后承載的文化內涵。

一片匠心顯身手。宋陵石刻造型渾厚，手法細膩，華表纏枝牡丹云龍紋飾和人物的冠服飾等均精心刻畫，有的還有蝴蝶結。客使面目各異、服飾不一，手捧寶瓶、珊瑚、蓮花盤、犀角、玉函等，象征四方來朝、文明交融。內侍體態(tài)微胖、神情拘謹；武士身軀高大、形象勇猛，或拄劍肅立，或手執(zhí)斧鉞。文臣執(zhí)笏在前，武臣拄劍在后，反映了北宋抑武揚文的官制序班。

“正因皇陵在這兒，我們村跟別的村都不一樣了。”57歲的滹沱村村民曹全黨坦言，“從小看著石像慢慢長大，它們跟自己的親人、伙伴一樣，村里人都愛護備至。”

一鑿一刻、一雕一琢，宋朝工匠的雙手，不僅塑造了栩栩如生的石像，也鐫刻下多姿多彩的中華文明。

很多人惦記著宋陵和麥田。今年麥收期間，全國各地的游客和攝影愛好者紛至沓來。從事石窟研究的白郁從北京組團趕來，他已不記得來過多少次了，但每次來都滿懷期待：“有這么多石像矗立千年，值得多來多看。”

“雖然已越千年，陵園規(guī)模依然；雖然也遭盜掘，地面墓冢仍存；雖然享堂已毀，浩浩石雕儀仗仍巍然侍立，向人們展示著遠去的大宋風華。宋陵是研究宋代陵寢制度、典章制度和石刻藝術、書法藝術、宋代美學的珍貴實物佐證。”歷史文化學者、鄭州市文物局原局長閻鐵成說。

石像生，如凝固的史書，見證王朝的興替與文明的賡續(xù)。

文化瑰寶如何護好？

“為啥不給這些寶貝蓋上玻璃罩？”朱星理時常被人這樣追問，他總笑著直搖頭。

常年奔走在田間地頭，朱星理皮膚被曬得黝黑。對于如何把這些中華文化瑰寶保護好、傳承好、傳播好，文物人有著切合實際的深刻思考和具體行動。

“過去千年，無論嚴寒酷暑，它們就這么站著。加蓋遮檐，石像不能跟自然融合，沒了皇家氣派；罩上玻璃，高溫不通風，成天‘蒸桑拿’，文物都得喊‘救命’！”朱星理直言，對永裕陵、永泰陵這類“田野類”皇陵，最大程度地保留其原始風貌，才是最好的保護。

抖音平臺上，朱星理專門開設了“鞏義文物朱朱”的賬號，結識了很多文物愛好者和攝影師，給他反饋了很多文物保護的線索和建議。

最近，朱星理研究起電影《少林寺弟子》《失信的村莊》《包公》《少爺?shù)哪ルy》以及電視劇《清平樂》《河洛康家》等，把其中出現(xiàn)宋陵的鏡頭和如今的現(xiàn)狀都剪輯出來，在抖音上對比呈現(xiàn)，閱讀量很高。“這更堅定了我們做好文物保護、研究、闡釋、利用的信心，真正讓文物走進百姓、貼近百姓。”他說。

這些年，為保護好宋陵，鞏義下了不少硬功夫、打出了組合拳。

2021年6月起，鞏義對宋陵核心區(qū)的3160畝耕地進行流轉，交由鞏義市供銷社統(tǒng)一經(jīng)營，并專門成立農業(yè)公司負責耕作與收獲，統(tǒng)一管理分散的田地，避免破壞文物。整個陵區(qū)涉及的74家養(yǎng)殖場、34家工業(yè)企業(yè)全部拆除。

根據(jù)環(huán)境特征，鞏義將8座皇陵劃分為文化遺址公園類、鄉(xiāng)野類、郊野類和田野類，因地制宜制定保護方案。在宋陵4個陵區(qū)設置11個保護站，配置107名在編在崗事業(yè)編人員和123名專職巡護員，手持巡更棒24小時不間斷巡查；實施了安防工程，配備衛(wèi)星定位監(jiān)控系統(tǒng)。人防、技防并重，確保整個宋陵安全、干凈、整潔、有序。

芝田鎮(zhèn)八陵村村民路紅霞還有一個身份——永泰陵文物保護站的保護員，每天24小時，她和“伙伴們”分班定點巡查、清理雜草等。在她看來，那些田里的文明遺跡都是“寶貝疙瘩”。

致廣大而盡精微。“文物保護是細發(fā)活，宋陵周邊的樹木和雜草也要定期‘理理發(fā)’，透光、透風、透綠，讓石像生能夠自由呼吸，與自然和諧共生。”朱星理說。

前段時間，隨著宋陵麥收的火爆出圈，朱星理專門跑到地里量了麥子成熟的高度——60厘米。針對那些散落田間的石刻，他們已著手在四周安裝一個高60厘米的護欄，既起到保護作用，也不讓現(xiàn)代元素破壞整個風貌。

“這些都是最基礎，也最見功力的笨功夫，總之就是既讓更多人看到精細化保護的痕跡，又讓文物充分融入人們的現(xiàn)代生活與精神世界。”朱星理深有感觸地說。

在鞏義，每一座皇陵都有著自己的特色。鞏義對永昭陵按照原建筑基址大小復建，再現(xiàn)了一千年前皇陵的建筑風格和整體規(guī)制，就像一個“樣板間”，讓人們能夠直觀感受仁宗盛治的恢宏氣象。而西去數(shù)百米的永厚陵，則變身綠意蔥郁的文化遺址公園，保持著黃土基址的肅穆原真。

當?shù)乩习傩湛偨Y了一句口訣：東陵獅子西陵象，滹沱陵上好石羊，大耳將軍在永昌，太祖瑞禽領頭羊，永定陵中有庫房，昭陵厚陵市中央，永安陵是被封賞，七帝八陵傳四方。通俗的話語，道出了不同皇陵的特點。

千年文化傳承，保護永無止境。目前，石刻數(shù)字化掃描也在有序進行，留住厚重的歷史記憶。此外，鞏義在永定陵中建有零散石刻保護房，石像生、墓志銘、碑帖等288套（304件）文物在這里有了一個“家”。

守望宋陵，就是在守望文明。遠處，一列高鐵呼嘯而過，現(xiàn)代交通軌跡與千年石像隔空相望，跨越時空、一眼千年。

麥收過后，秋苗勃發(fā)，新一輪生長壓茬進行。陽光照耀大地，為石像生鑲上了金邊，宋陵在河南著力推動文化繁榮興盛的大勢中正煥發(fā)新彩。

宋陵不止一面，鞏義不止一面，河南不止一面。（記者 張建新 王延輝 康亞飛）

記者手記

河南不止一面

今年“三夏”期間，宋陵麥收，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游客和攝影愛好者奔赴而來。

重慶攝影師周健就是其中一位，今年他已經(jīng)來拍宋陵三次了。記者與之偶遇，他坦陳道：“我想把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宋陵都記錄下來，很羨慕河南朋友有這么好的寶貝。”

的確如此，河南是被歷史眷顧的。文明的起源、文字的發(fā)明、城市的形成、國家的建立以及四大發(fā)明中的其三，都與這片中原厚土息息相關。黃土之下，層層疊疊，都是中華文明的褶皺。

鞏義是名副其實的“寶藏小城”。豈止宋陵，筆架山下的杜甫誕生窯、“河洛古國”的雙槐樹遺址、唐青花“故鄉(xiāng)”的鞏縣窯、“留余”文化的康百萬莊園、以《帝后禮佛圖》聞名的石窟寺以及豫劇名家常香玉故居等，名頭個個響當當。把視野再拉遠一些看，自西向東，杜甫、李商隱、劉禹錫、白居易都圍著鄭州安了家。

有人感慨，“文化河南還是太全面了”。單看地名，可見端倪。鞏義因“山河四塞、鞏固不拔”而得名，“仙鶴棲于峭壁”有了鶴壁，“呦呦鹿鳴之邑”稱之為鹿邑，因漢武帝收獲叛賊呂嘉首級而取名獲嘉，武則天“登嵩山，封中岳”謂之登封。洛陽與焦作間，孟津、修武、武陟、偃師等地名串起來就是武王伐紂的故事。河南的地名猶如漫天繁星，照亮了歷史的天空。

可以說，建設文旅強省，河南有豐富的文化資源，手里可打的好牌很多。立足中原歷史文化底蘊，激發(fā)文化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造活力，以創(chuàng)意驅動、科技賦能等深度挖掘傳統(tǒng)文化的時代價值，做好人文經(jīng)濟學這篇大文章，定能走出一條具有河南特色的文化繁榮興盛之路。

行走河南，讀懂中國。河南不止一面，值得多見一面。（記者 王延輝）